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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丕司马】噩马

成王加冕，大庆之日的夜晚，魏王曹丕和衣倚榻而息，干冷的目光在金碟里剔透的翡翠葡萄上游移百转，不能寐。

郭夫人在门外垂望，焦眉愁眼，珠唇抿一片殷红。曹丕见影儿在烛光里曳动半天，招手让她进来。

郭照安作人妇多年，已失了大半当初张扬明媚的江湖恣意，只有一双秋眸尚有那股子颤人心尖的灵动。曹丕给她肆意拥入怀里，溺在一片温香软玉之中。这耳畔边有喃语两句，他就睡着了，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。

美人在怀，他梦到的却是司马懿。

梦到他与司马懿共陷囹圄，那人要了块抹布，勤勤恳恳地把牢里的硬榻细细擦洗了一遍。完事又铺床，地铺床铺，君臣分明，嘴上还叨叨。委屈五官中郎将了，应该擦得差不多，放心睡。

成了魏王的曹子桓在梦里望着他爬进被窝阖目欲睡，不急不躁的安分样子，就明白了这是个梦。再回头一看却发现另一个自己在榻上翻了个身，说都什么时候了，还讲君臣之礼，你上来跟我一并睡罢。

司马懿闻言面露惊喜之色，拖着被小心翼翼起来，就看到他曹丕大剌剌摊开四肢躺在床铺上，瞬息间鼾声已起。司马懿嘴角僵了僵，绕床几步，躺回地铺。

魏王在旁边看着，被他逗乐。

司马懿却没看见他。这人重新钻进被里，习惯性挑挑左眉，舒舒服服地咂咂嘴就要会周公。魏王瞧他半晌，再瞧瞧床上鼾声如雷的自己，像是肚里骤被捅破了苦胆。

窗栅外淅淅沥沥下起雨，又传来一片喊杀之声。马蹄翻踏泥泞，越窗溅了魏王华服一串泥点子。曹丕走近狱窗，正好与一颗被矛挑起的、圆目被斩的无名人头四目相对。

曹丕从喉咙里闷出一声低吼，身后的司马懿含糊地应了一声。

他猛地转身，床上旧时的自己成了一具无鞍马尸。鬃毛黯淡，星额失色。

司马懿依旧睡得安稳。

此时司马府里，张春华亲自拿舂好了的谷混豆煮了香喷喷的糯豆饭，正给司马懿端去。后者盘膝而坐于席上，就着摇曳不定的烛光写奏。

张春华放好夜宵，心没好气。曹丕他事成了，结果倒是你第一晚就开始熬？这算个什么？司马懿搁下笔双指戳戳睛明穴，蹩眉眼珠子转了两转，没吱声。

心猿意马往盆外使劲伸着脖子，摇摇欲坠了半天，才一骨碌跌进了张春华手里。

且说回魏王在那梦中气息急促，鬓角冷汗涔涔。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自己睡的正香的谋士地铺前，踢踢席子叫一声，司马懿。

司马懿没醒。

曹丕心烦意乱，一脚过去再道：司马懿，起来。

被唤者迷迷瞪瞪，一串乱七八糟的梦语泄齿而出。候非候，王非王，候吉你姜干没晾，蹄筋蒸得太多汤。

曹丕一吼，司马仲达！

司马懿一个激灵，掀被就拜。大王千秋无期，我睡过了。哎呀五官中郎将，现在几时？

曹丕听他前半句大王，后半句五官中郎将，愣神半晌才想起自己还在梦中。司马懿见他身着王服亦无丝毫惊奇，且仍是那一副他记忆中的样子。文弱书生，低眉顺眼，谋略深藏。

梦矣。

曹丕掐着司马懿肩侧把他从地上狠拽起来，指甲似是透过衣料深陷入皮肉之中。司马懿依旧波澜不惊，觉得疼也只意思意思扯扯唇满面温顺之色。大王息怒，臣，自知有错，请大王降罪于臣。

曹子桓怒极反笑，你没错，你从没过错，司马懿。你能有什么错？接着把司马懿人捞起来，硬往床铺那一扳，马尸朦胧浊白的双目映入二人眼帘。曹丕揪着布衣领把人扯过来，司马懿瞳孔微颤，依旧不动声色。

魏王压低了声音，咬牙切齿笑道：都这时候了，还遵什么君臣之礼。仲达，你想上那上面去吗？

窗外电闪雷鸣，大雨滂沱，秋后枯叶被风卷进大理寺监牢。司马府的司马懿睡倒在了竹简上，身上披着张春华给他盖上的裘毛披。魏王梦中的司马懿喉头兀自一滚，目光干韧发直，嘴里吐出的是指顾从容的轻言细语。

大王指上哪上去？这上去？臣不当，臣不敢。君臣有尊卑之别，怎可同榻而眠。

曹子桓一阵大笑，惊飞十里雀，凛寒贯九霄。司马懿开始不吱声，后来也应和着他大笑起来，黑白分明的眼眯起来。笑着笑着，曹丕停了，司马懿在他后一秒闭了嘴，两人木讷对视。

郭照搂着魏王，却眼看他双拳攥紧，脸色愈发苍白。
 张春华拢了拢司马懿的衣裳，忽见他双唇翕动，双目紧闭呈痛苦之色。

梦里，曹丕拔剑正对司马懿喉间。

他往前走了两步，剑随步移，司马懿被逼得不得不向后退去，跌上自己擦过的榻，直到背靠住那草腥气逼人的马尸。

魏王面露讥讽之色。你现在可不上来了？言中尽是挖苦之意，君臣之别，一剑就斩得尽碎。司马懿被剑尖抵着也敢摇头，苦口婆心。五官中郎将，这君臣之别啊，是为君定，君要臣破，臣不破才叫无君无臣。两人又是凝视半晌，曹丕收了剑，司马懿背后一空仰面倒下。

马尸化作一堆稻草。

司马懿挣扎着要爬起来，曹丕抢先一步，把他压回一堆稻草之中。魏王一手按在司马懿眼角与脑侧之间，似在护他不伤，实际只意图把这人瞳仁分毫颤动都尽收眼底。

司马懿双目快收不住泪溢，依旧得睁着承受曹丕不近人情般的直视。司马懿叹口气，双眉拧起，一如当日纵马驰聘后于那青山之上，朗声说臣愿为君死。

曹子桓目光寒冷如冰。牢壁上镌的字刹那间被飞沙覆盖，窗外有大鸾濒死长啼，苍生悲切。稻草拢沙和出一个人形来，贴墙而立，那轮廓神态，分明是五官中郎将。司马懿眼角都被风沙刮破，痛得一眨就要闭上。

曹丕轻描淡写地说，那就好。

年轻人睁开了双眼，目光炯炯，饱含太平之志。

司马懿醒了。

他在案边呆坐半晌，目光忽然移到昨夜未写完的奏折上去。此时此刻，张春华踏进他屋门槛，魏王就在这时在王府软榻上转醒，郭夫人端着一小碗补汤正进来。

司马懿问了一嘴时辰，追悔莫及地望了望没写完的奏折。口上说算了算了，我先去上朝。

曹丕把汤放到一边。更衣，上朝。